靈性實踐：沒有信任基礎，任何越界都是騷擾

最近發生的一件事，加上層出不窮的 metoo事件，讓我想起多年前我也曾騷擾過我的好友。

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對象，他非常敏銳在很早期就發現我的好感，並告訴我他覺得先做朋友就好。

某次我去他工作室找他，發現他在交誼廳的沙發上睡著，很難得可以仔細端詳他（平時會保持禮貌迴避眼神），我就忍不住盯著他看，心花怒放之餘，也想更靠近他所以假裝不小心用鞋尖輕碰了一下他的鞋子。他驚醒，看到我意會過來後開始大發脾氣，大罵我「是流氓，沒有教養」，氣沖沖回到工作室。我當下很慌張驚恐，我是不是被他討厭了，同時也羞愧難當，當場掩面自責哭泣。後來大約是知道我沒有惡意，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敢再犯，他也把情緒抒發完，就原諒我了。

又有一次，也是這位好友（可憐的好友真是對不起啊）。我們曾到某家咖啡店聊天，得知那是他的愛店，也知道他工作的時段，某天算準了他可能會在咖啡店出現，我就前往去假裝巧遇。我還深刻地記得他的神情，他從沉思中發現我的身影，先是小小驚訝，後來轉為無奈的冷漠眼神。他一定覺察到我的出現，絕對是故意的，卻又顧念著我們的情誼，所以嘆了一口氣，示意我在他隔壁單人桌坐下。

「這個時間是我私人的思考時間。但你現在已經來了就算了。」

「只是你這樣我很困擾，我必須跟你說清楚。這間店我很喜歡所以常來，但我想要一個人的時候你這樣跑來，我到底該陪你聊天呢？還是我可以自己看書、想事情然後把你晾在旁邊？這樣也很奇怪吧？你想聊天就傳訊息來問我，我如果也想聊天我就會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他繼續一邊思考一邊感受一邊述說（我只能記得他表達的大意）。我又再一次像是犯錯怕被老師罵而瑟瑟發抖的小朋友在一旁聽訓反省。

「我能理解你的思維啦。只是我不吃這一套。你這樣的做法，如果是喜歡你的人會很高興。」

我這位好友，我最服氣也最欣賞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維很精準且細膩，很懂得關照自己的想法感受，同時他會將他理出的思緒、價值觀化為原則身體力行，是個正直的人，所以每次被他唸我都心服口服。

直到最近我因緣際會開始用交友軟體，還真的認識了一位網友並約見面，我才打從心裡明白了「喜歡你的人會很高興」的意思。因為和這位第一次見面的網友在餐廳聊天完，回家發現電腦包多了兩塊巧克力。

我一開始還一頭霧水，想著是不是前陣子旅行妹妹放在我這邊的零食沒有被我發現，所以在家問了一圈都沒有人認領。結果最後那位網友才招認，是他放的。「在便利商店結帳時看起來很好吃就買兩塊送你。」他輕描淡寫地說著。

確認的當下我心情很複雜，綜合著沒有被告知就動我東西（即便電腦包拉鍊是打開的，也是需要刻意靠近然後放置投遞）的憤怒、「為什麼會那麼不懂禮貌不尊重人」的無奈和恐懼。對，憤怒、無奈之外是恐懼，知人知面不知心，對他人生起了不信任感、感受到生存焦慮與風險的恐懼－這次遇到人沒有告知強迫中獎得到巧克力，下次是不是可能發生沒有告知被迫得到毒藥？

但我很清楚知道，這網友就是用涉世未深的方式想讓我高興，希望得到我的好感而已，如同當年我對待那位好友一樣。我想起那位好友的寬容和正直，因為他願意直接告訴我他的想法和界線，我才有機會學習如何尊重自己和別人，所以我在調適完心情後，便選擇和他說清楚：

「你這樣做我很困擾，你應該要當面送給我，而不是背地裡直接把這份禮物塞給我。你的初衷是想讓我驚喜，但我只得到驚嚇，如此一來你特地準備的心意我都沒接收到，不是很可惜嗎？」

他最後也直率地道歉了。這份感慨讓我更感激和想念我的好友，同時我也更加注意到我們對每個人的界線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是我妹或是我喜歡的人，未告知就放兩塊巧克力在我的包包裡，我會覺得是驚喜。差別就在於信任度（信－任，信賴所以放任），而信任建立在安全感上。

例如我對我的貓咪極盡寬容，休是個非常黏人、愛討關注、想玩耍或興奮時會咬人咬到流血且懂得情勒的貓咪，但因為他是我的貓咪，我信任他、愛他，所以沒差，他要咬我、要抓爆我、成天喵喵喵情勒我都沒關係，我還是一樣愛他。因為我知道這個互動我是安全的，因為喜歡所以心情也是愉快的，自然有繼續互動和維持關係的意願。

但對於不喜歡、不信任的人，就算只是多被看一眼、多聽到對方發出的一點聲音，對我們、特別是對高敏感度的人來說都是刺激，都是侵犯，都是無比難受、痛苦的，更遑論被摸、被抓被咬、被情勒，簡直就是地獄。我們本該好好從和別人的互動過程以及自己的感覺學習，慢慢長出界線。

然而這個社會教導我們要當一個好人，不同身分還有不同程度的道德框架，例如女性要當好女孩好女人，要溫柔體貼，而學生要當好學生，要尊師重道。當我們太過於看重這外在強迫推銷給我們的標籤，我們就會反過來要求自己要乖巧聽話，要與人為善，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不要冷血無情追究責任，不要撕破臉，最後演變為自己情勒自己、自己對自己施暴，逼迫自己忍耐壓抑。

「暴力，就是不讓人表達自己。」這是我從朋友那聽來的最精闢對於暴力（或霸凌）的解釋。

我們都同意最極致的暴力就是直接抹殺一個人的生命，置人於死地，使對方沒有機會表達自己、做自己、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活著。

然而我們生活周遭更常充斥著其他大大小小、可見不可見的暴力，無論是透過毆打來讓人聽話（不能反抗、不能拒絕、不能做自己）、言語暴力或是冷暴力（靠冷落、迴避、孤立來施展暴力）、精神暴力等，任何讓人禁聲、讓人無法表達自己的壓迫都算是暴力。用這個標準來看，暴力其實充斥了整個社會，包括每個人原生家庭、校園，並滲透到每個人的自我對話中。

其實這波 metoo風波，我情緒最受影響、感到駭然的是受害者「被精神壓迫、被羞辱、連帶產生的自我懷疑和扭曲」的部分，因為那讓我想起了我的媽媽。

我媽是一個強勢、傳統（特別對家族、親情部分保守堅持）且情緒起伏很大致使整個家庭氛圍都隨之搖擺的母親。她在艱苦環境中長大，總是以吃苦耐勞、堅忍、承擔責任為美德要求自己和其他人。最近就發生一件令我感到壓迫與無助的事。

年邁的阿嬤目前由我們家照顧侍奉，尤其媽媽出力最多。某次阿嬤血壓飆高，媽媽懷疑是尿道炎復發，要驗尿裝瓶然後送回診所化驗。當時吃完飯，倒完垃圾，終於成功裝到一瓶尿液，媽媽看時間是八點半，診所還開著，一心想要早點知道結果的她吩咐我和爸爸去送驗。這聽起來不難，只是送個東西我能做到，來回也不佔太多時間，我便應聲說好。

她把裝好的一小瓶試管狀的尿瓶放在塑膠紙杯中，然後直接遞過來要我接手。

我當下反射性地彈開了，還怪叫一聲。即便是隔著紙杯對我來說還是太直接和刺激而難以承受（高敏感度的人，光是看到甚至只要想到就可以聯想到氣味質地，我在回憶和書寫的現在也是可以感受得到）。

我開始找塑膠袋，想把杯子裝袋，在心理上比較舒服和安全。

我媽看到我沒有立即出發，而是拿出塑膠袋把杯子套袋（請注意我原本裝好袋就要出發了），認為我磨磨蹭蹭開始發火：

「你在幹什麼？診所都要關了（事實上還有半小時，十分鐘車程即可抵達）你還在拖拖拉拉，直接拿不就好了，紙杯又不會倒出來。連這點都不能忍受？我能指望你為父母做什麼？」

「你留在家看阿嬤，我自己去！要你做件事拖拖拉拉！」

她把杯子從我手上搶走，直到出門時仍一邊斥責。我摸摸鼻子留在一樓照看阿嬤（怕她跌倒或是擅自出門），試圖梳理這整件事來龍去脈，懷疑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太難搞了？但我沒有因為「觀感不佳」而拒絕幫忙啊，我只是想用我覺得舒服自在的方式來達成目標，怎麼就變成我逃避責任不願承擔了呢？思考到一半，他們從診所回來了，我本想著事情完成就好了，其他五味雜陳情緒的部分我自己再消化，誰知打開門還是迎來一頓轟炸。

「我真的不懂耶，這麼簡單的事你為什麼做不到？覺得噁心覺得髒？隔著紙杯又不會碰到！太敏感了吧，小事都做不好，這個不敢那個不敢，這樣要怎麼做大事？」

本來試圖說點什麼，溝通我的想法和心情，看樣子目前是無法了。我躲回房間，關上門，感覺到我拱著我的背，肩頸收縮緊繃，吸不到什麼空氣，情緒很滿快要炸開。那是一股混雜著憤怒、委屈、悲傷和無力感的感受。

我很難受，因為我明確感受到媽媽不接受真實的我，媽媽認為善感的我是無能的、不負責任的，我很氣憤也很失望，我的善感也是我的天賦，也是我才華的一部分，媽媽認不出來就算了，還要抹殺它。我為自己感到傷心和不值（我願意幫忙的心意沒有受到公平的對待）。我持續讓各種高亢、滿溢的感覺流動，並拍拍心輪，安慰自己：

「沒關係，我接受我自己的真實面貌，我能認出我的高敏感是一份禮物，我也知道我自己沒有做錯。

我很棒，我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自己，而不是害怕被討厭而屈服。我已經不需要依靠媽媽的認同來確認自己是否足夠好了。」

「即便媽媽不認同我的做法也沒關係，我仍很安全。我不需要對誰討好，我的人生也可以順利發展下去。」

直到回到家住，發生了幾次類似的事件，我才真正確認我的信心或稱「底氣」確實長出來了，也是在情緒波動釋放完，我才徹底看見，其實媽媽原也是高敏感人。只是她聽信了各種恐懼而選擇長期壓抑、忍耐，自行「把太細的神經割掉」了，因為他認為善感會讓他不能做事、不能負責、失去價值，所以強顏歡笑地把自己扭曲成另一個形狀…（我在內在視覺真的看到一個扭曲的人形，著實把我嚇得不輕）。

因此對媽媽來說，她覺得自己為了顧全大局再怎麼不能忍的都忍下來了，女兒這點小事憑什麼不能忍不願忍？（同理，metoo文下面也可以看到許多這種父權荼毒甚深的女性）

我想再花些篇幅談高敏感、自我扭曲以及釋放投射、主動告知確認的重要，但我更想將這次的 metoo感想文寫得完整。我想表達的是，如果被這次的風波影響甚深，引發了許多負面情緒，大家不妨趁此機會覺察自己的內心有哪些被共振的地方，好好感受、釋放然後藉此學習、調整一些做法。因為沒有相同的負面信念，就不會產生情緒；沒有傷痛就不會心情起伏。作為借鏡，也是名人八卦新聞唯一的正向功能。

許多事別人來看會覺得是小事，簡直大驚小怪，但對我們來說影響心緒、無法做自己的都是大事（別忘了暴力的定義）。既然我們決定要尊重自己，就要慎重看待每一件「大事」。保護自己遠離暴力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自我暴力，也拒絕別人用各種理由對我們施暴。

請記得風暴的本意是為了清洗、蛻變、重生，而不是傷害。

願我們都在勇敢經歷黑暗後迎向光明和榮耀。